그물도 치지 않고 고기를 잡으려는 중생이여
모든 곳으로 통한다는 길 그 길을 따라
피땀으로 헤매었네 십년 세월
길은 멀어라 아침이여
돌아보니 아 나는 어느새 다시 출발점
無網而漁的眾生,奔勞於那通往萬徑的道路,十年歲月歷經無數掙扎迷茫…
路程仍遠,黎明將至,
回首一瞥, 啊! 我又不知不覺回到了起點…
1981年出品的曼陀羅,普遍被形容為林權澤作品之中最為唯美的佛學電影,而此片的高度藝術成就,亦被視為是林權澤執導生涯的轉捩點。在電影藝術的價值基準,已被形式美感與技術成就所劫持的現今,觀眾的視覺與思維,彷佛始終無助地淹溺於符號激流之中,令人覺得窒息。而佛學中的曼陀羅意蘊之完美化身~ 曼陀羅這部電影,則似片中的對白所言一般,讓觀眾能夠從無盡虛妄的熔炎之中,提煉出真切的感悟與省思。然而,欣賞完此片之後,卻也如片中的對白所言一般,讓人不禁感嘆,領悟了殊多之後,人生中還有什麼更多的殊多待其領悟呢? 唉! 想了就覺得害怕啊……
以下內容含有大量劇透,可能是本網誌成立以來寫過劇透最多的文章! 哈哈~ 所以建議讀者先觀賞本片之後再來閱讀。並且本篇篇幅較長,請耐心瀏覽~ #建議使用電腦/較大的螢幕來查閱本文
果陀、佛陀:智山與法運
“在這婆娑世界之中,並非凡事事出必有因,
唯有存在…單獨地存在…被賦予的存在,由他人所賦予…”
首先,曼陀羅所探討的核心意念,並非僅針對佛教本身的中心思想來闡述,而是以一種豁達的觀點,來看視生命,死亡,自我,他者,慾望,與虛無。而從其他觀點去解析的話,此片亦可稱為一部相當晶純透澈的存在主義電影,就看你由何種觀維去理解。
兩位旅僧在偶然的機緣下成為好友。大學未畢業就出家的年輕和尚法運(법운),在巴士上遇見同車的另一和尚智山(지산)。由於智山沒有任何證件,態度又過於隨性散漫,便被上車臨檢的警察找麻煩。或許法運出於正義感,就撒了個善意謊言來幫智山解套。
這簡單的開頭倒也介紹了兩位和尚的性格,以及後續的互動關係,依此做為故事發展的伏筆。一位年輕單純,守紀律並極具責任感,另一位則是位破戒僧~ 世故,自由無拘,卻也相當頹廢浪放。學術教育的死板與凡俗的平庸,令年輕的法運感到沮喪,至今他出家六年,欲以透過佛學,來體悟人世生命的種種哲理意涵~ 即那些 “學校未教的事”,卻也始終未能得道,他因而陷入迷網。破戒僧智山同樣也想以佛理透悟人生,但他打破了教條規則,再多離經叛道也始終走自己的路,以自己的方式墮落,也以自己的方式救世,佛學思想對他而言早已不足…可是就算他領悟到了一切一切,內心卻依然煎熬痛苦。
灰濛濛的天色一望無際,荒涼的鄉間無名小道,枯樹幾棵…意境恰似韓國的山水畫一般優雅,卻也頗像Vladimir與Estragon “等人” 的地方。智山與法運在此相遇,亦在此踏上各自無盡的旅程,之後總在巧合機緣下相遇,又因巧合機緣而分離。
之後不久,行腳中的法運於某間佛寺歇腳時,再度遇見巴士上的和尚智山,但這次,他看見智山極為狼狽無理的一面。這位破戒僧一直在狂喝酒,連去佛堂唸經也不要,令遵守紀律的法運看了十分不悅,卻也因為看到智山隨身帶著自殺用的毒藥,感到有些疑惑。兩位最終倒也因為共同的理念,一起離開了那座佛寺~ 廟方忙著巴結做為供養主的議員候選人,兩位和尚便不想待在違背佛理的寺廟之中。
在一同雲遊行腳的過程中,智山提到自己為何被逐出佛門:他對一位翹家的年輕姑娘玉順一見鍾情,因而破了戒與玉順偷情,並且透過性愛,智山感悟到了生死與存在的意涵。但好景不長,智山後來無端捲進玉順同行友人的姦殺案之中,被人誣告是兇手。僧人證被註銷之後,他隨同玉順到處遊玩享樂,卻也在慾望既殆盡又無盡的極端空虛之下,又領悟到更多。最後他還是離開了那般荒唐的生活模式,回頭信佛,就算僧人證沒了也無妨,他要以自己的方式修行行善。奈何墮落的玉順繼續流落街頭,最後淪落到成為娼妓,智山就此背負沉重的罪惡感。
當男人和女人互碰肚臍共築二層樓的時候,
你領悟到存在與宇宙始終是為一體,不曾分離,此即佛教「不二觀」之意蘊;
你的世界達到平和的境界,你的存在透過凡常的認知領域而確立,
而所有紛爭與衝突,亦頓然變得毫無意義;
那一晚,我確實達到了高潮,那是心靈不再主宰軀體的時刻,
一場高潮粉碎了我過往的那些誤解,讓我領悟到了 “自己不過是個男人” 的普遍性,
然後我確定我又再度高潮了;
但是,世上還會有比 “跟女人蓋二層樓” 更空洞無意義的事嗎?
一場高潮僅僅持續片刻,
而宇宙與存在再度分離為平行的二體…
法運:結果,那場所謂的超越界限之戰,最後你還是落敗了?
智山:如果試著去順應我那頑強的本能,就這樣順服於那不斷煩擾我的本能,
最後只會被更大的煩惱給困住;
意識就是這麼一回事,
比死亡還痛苦的空虛,你會受其百般折磨,
但那番空虛感很快就消失了,然後你又再次被性慾所束縛,
慾望所致的空虛,空虛所致的慾望…
奇妙的是,智山竟然就帶著法運來到玉順工作的紅燈區,探望變成酒鬼的玉順。智山甚至要法運直接面對性慾本能的呼喚,勇敢面對界限,不過膽怯的法運拒絕像智山一樣破戒嫖妓。
在妓女戶當地借宿熟睡後,法運竟然被另一位妓女偷偷以口交侵犯,法運醒來後設法用蠻力制住妓女。此一關鍵橋段,點明了法運與智山的分歧。或許對智山而言,性慾能短暫接繫存在與宇宙之間的分裂,或許他認為性愛如同佛理一般能啟發人心…但同樣的情形發生在法運身上,是否也是相同的結論呢?
結果,在春夢中就快高潮的法運,驚醒時所體悟到的,便完全不是智山所說的那麼一回事。法運隨即憤而離開那智山口中 “也是座佛寺” 的妓院,與智山算是不告而別了。這段有點…雖然畫面沒什麼,但那妓女的表情真的蠻…總之很少在電影中看到這種表情的展現。平時習慣扮演性的服從者的妓女,突然地位翻轉,變成性的支配者…而那種執迷於性(或權力)的著魔樣態,看了令人不寒而慄,展現出了慾望失控時的真實面貌~ 被慾望所蠱惑的人,就會失去人性,變成一頭怪物。
後來,法運回到了童年的住處,也就是他年幼時被改嫁的母親所拋棄的地方。這才是他真正必須面對,必須突破的界限,也是真正讓他深受虛無之苦的根源。此刻法運個人內心的掙扎…對於過往,對於智山,對於生死,對於虛無…一併爆發,令其痛苦不堪。
故事從巴士上的偶遇,發展到妓院的分離,兩位對比角色的演化與相互影響,有點像「黃金交叉」曲線的發展~ 一位在迷失之中慢慢找尋到自我,另一位頗有自我,卻反而迷失於自我之中。兩位對於教條紀律的空洞有所同感,亦對各自過往的創傷與陰影倍感迷惑,卻終究還是對於佛理有相當的執著與信念,一種超越體制與世俗框架的信念。
獨立修行,他者之佛:隨觀
多年後的冬安居期間,法運在寺廟裏遇到當年與他”同梯”剃度出家的隨觀(수관)。這就有趣了,隨觀有自殘的傾向,他會以燒手指這種極端的方式來修行(畫面有拍出來),廟裏的高僧拿他沒辦法,他甚至整個冬安居期間就自我封閉,完全不說半句話,非常反骨。有一日高僧拿著一支柱杖在講解的時候,說什麼 「你可能看見了柱杖,但是這柱杖並未看見你」這種陳腔濫調的內容,隨觀便很不爽地走向講台拿起柱杖來打講台。
法運協助隨觀邊誦經邊自殘… (不是我豪洨,有字幕組翻成隨觀在”烤肉” XDDD)
法運反而是蠻支持隨觀的,甚至羨慕隨觀的叛逆與獨立性,就如羨慕智山一般。一同行腳時,才知隨觀的一切作為有其用意。他說住持說道的內容,只是在重覆千百年前高僧的言述,然後加了一堆難懂的漢字來包裝罷了。對於佛教制度與修練方式的迂腐,隨觀十分不以為然,因此他想透過”他人”來領悟佛理 (有種”他者倫理哲學”的意味哦)。
隨觀提到一點十分重要,佛教是一種仰賴個人獨立領悟、獨立修行的信仰,所以每一個信徒可以有不同的領悟方式,對於佛陀的定義與想法,也應皆有不同。而對隨觀而言,自我的建立基礎,來自於對於他人的認識,且自我與他人,無絕對的分別。這裏他說得相當簡明同時又極具深度。而關於自虐苦行的傾向,他自己認為此時代所需的,是觀世音菩薩的精神,一種能對世人苦痛感同深受的關懷精神;若只待在佛寺裏聽課,不能救世的話,如此體悉生死輪迴之道理又有何用處呢?
觀眾看到這裏,應該會想到,法運之前提過對於學術教育的不滿,他覺得大學教授教的只是些基本常識與小東西,不能為他對於生命死亡的疑問來解惑,所以他出家。但現在隨觀卻讓他明白,和尚、寺廟與佛堂跟大學不也一樣嗎? 住持也只是照本宣科,還是無法為其解惑。隨觀對於佛教的定義,也呼應了智山與法運之間的分分合合~ 無論是迷失中探尋自我,或是在自我中再度迷失,各人走各人的路,大家皆是修行道路上的苦僧,大家更是彼此的他人,亦能在他人身上尋得自身。事實上「隨觀」這名字跟他的思想非常契合啊!
虛無的無盡山巒
法運透過隨觀的說述,才知道智山後來去了南海岸的竹島行腳,在那裏救助深受傳染病所苦的島民。智山為那些人誦經祈福,細心照料病患,並分享化緣得來的食物。但是當島上的病情好轉後,智山卻一聲不響地離開了,島民要幫智山蓋廟卻找不到人了。後來法運在行腳旅途中到處尋覓智山,等到終於找到他時,所見的還是同樣的那位酒鬼雜僧,依舊放浪形骸。法運知道智山行善的事蹟,便想找他做廟裏的住職。兩位在交談的過程之中,又體悉到殊多:
智山:「不要出生,因為死亡很痛苦,不要死亡,因為出生很痛苦」
元曉大師是位虛無主義者啊!
法運:所以意思是說我們應該脫離生死輪迴?
智山:能夠領悟生死,跟脫離輪迴是一樣的結果,這就是所謂的超脫。
但是超脫並非意味著一切的終結,而是另一嶄新輪迴的開始。
法運:說得好像你已經達到超脫的境界了!
智山:超脫本身很容易,只是難以實現。
當我們首度體驗了虛無感的時候,我們克服它的方式,就是出家當和尚吧!?
所以我修行了,為了克服虛無感…
但不只是如此,超越虛無之後,隨即有更大的虛無等著我們。
哼哼,繼續等下去啊! 虛無如同無盡的山巒一般,層層襲來…
法運:所以會挫折嗎? 會因挫折而沮喪嗎?
智山:能夠超越所有虛無,坐在頂峰的人便是佛祖。
但在成為佛祖之後,還會有什麼更大的虛無? 想了就覺得害怕!
卸下教條束縳的智山,卸不下自己對於人生的迷網。最終,我們或許理解到…他是借酒來偽裝成浪漫不羈,並借由對於佛理、慾望與人生的洞悉,來偽裝內心更多無解的迷惑。雖說他能坦然面對界限,卻也只見眼前的界限如此無限…超越眼前的一切他不但看不到,更為之感到恐懼。
後來在陰錯陽差之下,村裏的愚婦請了智山去為佛堂開光,智山不改一貫作風,以輕浮同時又沉重的口吻,為這群愚婦來”開釋”:
可能是片中色彩最豐富的一幕了,或許多少意喻著凡俗塵世對待宗教的態度吧!
智山:原本 “開光” 兩字的意思,是指給佛像點上眼睛,而點睛,是為了將靈魂注入到雕像裏。
但是,砸重金買來的一塊石頭,又找一個破戒野僧來開光,
那麼這尊雕像會成佛嗎?
但是這佛像是石頭做的,或是一坨屎做的又如何?
重要的不是你所供奉的對象,重要的是你的心,
心若誠,那麼石頭、木頭,或一坨屎全都會成佛。
此乃信仰的真正本質,與宗教的目的,
重要的,不是為沒有生命的事物點睛,
而是各位須為自己黑暗的心靈來開光點睛,
祈求福運與私利,並非信奉佛教的本意,
自身透過覺悟而成佛,才是真正的佛教。
這場鬧劇結束後,智山又跑去喝酒玩女人,但在翌日,法運發現智山已經自殺了(記得之前提過的毒藥嗎),法運為智山妥當地火化,諷剌的是智山火化成仙的場所,原本是一間朝鮮巫教(무)的巫師所建的小廟,被取締才成了廢寺。
地火風水,因緣而聚,亦因緣而散,
一切皆無自身。
和尚啊,你自何處來?
如今,你又將往何處去?
生是夢一場,死是夢一場,
山河大地,日月星辰,物物頭頭皆是佛,
山川、流水,一切皆是身,
草木、花朵,則皆為心,
…佛祖如是說。
那麼智山和尚你的原貌又是如何呢?
智山死後,法運回去探望玉順,也決定要見母親一面。母親極度自責,但法運聽了母親的話之後,只是泛起平和的微笑,笑瞇瞇地與她道別。他再度踏上無盡的雲遊旅程,該走上大橋呢,還是小道? 他選擇走向小道。電影就在此結束,但故事似乎於此再度展開…
山的意象
然而,回頭看整個故事的發展,「山」的意象不斷以各種隱喻來呈現:
知有一座山….山又如何知?
那麼,人生又何得而知?
山是一個謎,永恆之謎,也或許正因我身居於中,山才會是個謎。
唉,我這名字真叫人承受不起啊!
智山的自我介紹,似乎也預告了他接下來的遭遇~ 深陷於自身之中,縱然體悉甚多,最後還是自取滅亡,又或許他只是選擇了重生。(p.s.韓文中知與智同音為지)
智山:等等,如今我又該何去何從?
法運:除了山以外,和尚還有哪裏可去的呢?
智山:你說的對,只有山容得下我倆了!
後來法運這位隨觀口中的 “他人”,將智山帶回山中,讓他在那兒成仙,也唯有這位他人,才看得清楚山這個 “謎” 是為何物。透過法運的領悟,解放了深陷於自身桎梏之中的智山,如高僧的古老寓言故事~ 把那困在窄口瓶之中的鳥兒給取出了。如無盡山巒般的虛無,本來即是虛無,但既是虛無也並非虛無。因此,所攻克突破的,僅是層層虛幻。但是,又像隨觀所言,倘若沒有這番洗鍊與苦行,沒有這番自我的認知與迷失,那又如何能夠理解他人,如何救世呢? 而倘若沒有此番深刻的覺悟,又怎能成佛呢?
知有一座山,但山又如何知? 原來攻克層層虛無山巒不會成佛,只會變成另一虛無,原來佛祖早就是天地萬物,包括山川,包括流水,也包括以痛苦與放縱短暫過一生的智山,以及一路上跟著智山步伐的法運…
佛祖的臉龐
智山:我在刻一尊佛像
法運:佛祖的臉怎麼長這樣子?
智山:我國的佛像全都是一個樣,都是一臉溫和,圓滾滾的,表情總是笑瞇瞇的,
但卻始終沉默不語…整整一千年…
如眾人所言,他們說看到佛祖的微笑時,便會感到如此神秘,如此不可思議,
就算僅僅看著,煩惱也能瞬然消去。
真的是那樣嗎?
但佛祖乃是人,而非神,那佛祖怎能依舊泰然自若? 怎能不為一切所動呢?
即使此時此刻,無數眾生深受飢餓,病痛與牢獄之苦,
更倍受金權與當權者所迫害,佛祖怎能就那樣繼續笑著?
釋迦牟尼至少是人,而若他為了人類降臨世間,
他便會有眷戀、悲傷與憤怒,
因此,為八萬四千塵勞所困,痛苦皆如實呈現的佛像,不該做出來嗎?
我想做出佛祖真實的臉龐,因此才會天天刻著這塊木頭,
做這個也是因為我擁有腐朽的血肉,
所以當肉體的腐朽隨木屑被雕除,
所有煩擾即會轉為菩提…
智山此段饒富哲理的說述,呼應了後來隨觀對於佛教信仰的想法,更印證了此部電影被拍攝出來的理由,或是其原著小說被寫出的目的。1981年南韓實如智山所言那般民不聊生,軍事獨裁的暴政所造成的傷害,難以僅用血流成河來形容,政局腐化民心的程度,更是比肉體之痛更難喻。而如此的亂世,宗教信仰與現實情況的脫節,令人深感荒謬卻也無能為力。後來愚婦請智山去開光的橋段,讓智山這段獨白聽起來更為強烈,更令人心酸。
佛教信仰的意涵與修行方式,誰知百年前、千年前是如何呢? 或許當年釋迦牟尼的想法跟智山、隨觀的想法一同,或許當年佛理的闡述與智慧的傳授,皆使用精銳簡明的言語。可是近代的迂腐教條、敗亂的政局、封閉的社會體制、語言的制式格律、文化的隔閡與衰落,讓宗教信仰的精神,在傳承的過程中變得更加扭曲失真,因而淪落為空泛無意義的物具,再被其他的目的所劫持。巴結議員候選人的廟方,老調重談的住持,盲目迷信的愚婦們,迷惘的僧人們,動亂的時代,受難的眾生…面對世俗的荒亂虛無,無盡的生死輪迴,佛祖依舊一笑置之。
或許笑瞇瞇的佛像,終究是有其意義,只是你得用心去尋找,去體會,你可能得經歷一番苦行之後,也才能體會到那麼一點點而已。而智山的小佛像那怪誕痛苦的表情(還蠻好玩的),也是另一個意義,也是一個必須存在的意義。
在時代無盡流變之中短暫停留的你我,或許就在這麼一剎那間,錯過佛祖的笑顏。
但是,若佛祖真是神明,為何對衪來說,如此渺小的你我…都只能是宇宙中一小粒稍縱即逝的塵埃? 為何一年、十年、三十年的戰火與暴政,在祂眼中卻只是毫秒瞬間? 對衪來說,憑祂自如自在的力量,為何祂不願前來我們所處的時空之中,體諒我們的痛楚? 憑祂掌握時間空間的力量,為何祂不能反過來將我們那痛苦渺小的一剎那,視為無垠永恆?
信仰與現實的嚴重脫節又意謂著什麼? 只懂得信奉一個沒有人性的神明,崇拜一個就只會冷視眾生的神明,並迷信於一個只會支配人心的神明…如此僅意味著這是一個沒有人本,更沒有人道的社會,僅預告這樣的社會,對於獨裁與暴力,毫無防備,甚至會被那如神蹟顯靈般的虛假外表所迷煞~ 如此神秘,如此不思議。這樣的人民,對於善惡的分辨,對於公平正義,對於關懷與希望,不會有責任感也不會有熱忱。而一年,十年,三十年,另一個三十年後的今日,智山眼中的眾生,是否愚眛依舊? 是否世間依舊冷漠殘酷?
據說片中有一些小細節都對韓國當時的政局做出一些批判或回應,譬如說片尾的橋與路的喻意,但我想這就得留給韓國人去觀察了。
然而,沒有佛祖的笑顏與沉默的話…那麼智山的感慨,隨觀的關懷,法運的覺悟,又怎會存在?
為何靈魂被信仰與信念拯救之後,生命中的殘酷依然存在?
(正文完)
後記:
原著
首先,曼陀羅這部電影,劇本出自1978年的同名短篇小說,由金聖東 김성동 Kim Seong-Don 所著。而根據維基的介紹,哦這有趣了,他童年時家人便因參與共產黨活動而遭殺害,而由親戚扶養長大,成績優異的他本來要前往首爾就讀大學,卻顧慮到上一代的政治傾向而深怕遭退學,便轉而跟隨一位年紀比他大的僧人學佛。金聖東於19歲時出家,十年後還俗,或者說是因為1975年發表的短篇故事 목탁조 (木鐸鳥) 被指控侮辱佛教,而被逐出佛門。他還俗後繼續從事文學創作,在報社擔任編輯,1978年首先發表了曼陀羅一書,接下來陸陸續續還有其他著作,並有多部批判韓戰與戰後創傷的佳作。看來曼陀羅是部極具自傳色彩的故事,金聖東應該就是故事中的法運,而法運的本名在片中也提過,叫김병진,大概可以譯作金秉進。
流轉
無法被寺廟所束縛的佛理,亦無法被語言文化所束縛,佛理本身亦將歷經世世輪迴流轉,以不同的觀維,不同形式,不同語言與思想體系來呈現,此部電影或是其原著小說就是如此。一位文哲史系的觀眾,可能從本片體會到甚多西方近代與後現代哲學的精髓,以及相互之間的對立與承襲~ 存在主義、倫理哲學…什麼是”人”,什麼又是 “存在” … 而一位劇作的愛好者,可能又以荒謬主義,殘酷主義的角度窺見箇中奧妙;一位影迷與藝術愛好者的領悟或許又有不同;一位大乘佛教徒所見,一位小乘佛教徒所見…道教、基督教徒、回教徒或朝鮮巫教的信徒所思考的,又都會不一樣,當然國別更是另一差異,時代與年紀亦然。那你呢? 你是上述類別中的哪一類?
但最後,無論何種觀維,何種感想,從中所體悉的人道與人本的原始意涵,確實是能夠超越任何差異的藩離的。只是…這番體悉,就是得仰賴四面八方各種觀維來慢慢累積,並必須化身為各種聲聲語語,流轉不息。而佛祖的笑顏,或許就是為那意涵的產生而樂的吧! 或許這是觀賞此片之後最正面最樂天的感想了。
此外,當法運說「知識的充實,只要我努力自習就夠了,教授們只懂得傳授一些基本常識與小東西」,這對科班出身的筆者與在座的多位友人而言,也確實不誇張,這感覺我們都碰過。但是,出家又怎能解決他的疑惑呢? 個人感想是…文本為首的智慧結晶之所以被傳承下來,就是因為它們不是解答而是疑問的後續~ 仍是解答的過程而非解答的盡頭。一眛地從有限的文本之中急尋無限無解的答案,最終只會眼睜睜看著文本所構述的世界觀漸漸崩解,人也會因為現實感的瓦解而迷失自我,陷入虛無的深淵之中。
唉…原來書櫃上一本本的經典著作,還有自己筆下一顆顆的字句與音符,皆只是那無盡虛無山巒當中的一隅啊!
藝術這虛無之實
今日藝術的價值基準,早被形式美感與技術成就所劫持,亦被商業目的所扭曲,如同信仰的精神,淪為祈求私利與福運的道具。這是一個迷失於符號激流的世代,所以連教育我們啟發我們的人也迷失於中了。乍感自己的作品與思維,還有自己所愛的藝術文學作品,總是裹上一層層油膩膩的(過剩)符號與包裝,因為所接觸的學習與範本,大多都是這麼地油膩膩吧!
然而,看了好電影,那種會啟發你、改變你的電影,就得承受突破自我的…風險與代價。像曼陀羅這部片,以藝術創作者的角度去欣賞它,去思考它,你或許體悟了甚多,或許感到甚為 “epiphanic”~滿滿的「靈啟」 ,但不會更快樂,也不一定就 “想得開”…
至少,這些傑出電影導演的作品,給我最正面的啟發,是他們不曾淪落至 “說故事者” 的窠臼之中。
打破既定框垠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。維持不斷打破,不斷重建的循環,更需精心磨鍊。而這磨鍊,也可以說只是一種自己個人為了求知,為了穩定心靈,所選擇的不成文修行。
這些電影帶來的是啟發,不一定會帶來希望,一下子就帶給人希望的電影,反而有詐吧! 但啟發這玩意兒,還是會給人舒心溫暖的感覺的。
啊! 所以啊! 真是久違了的舒心感啊!
但不知不覺卻又回到了起點了呢!
(後記完)
附錄:翻譯、紀錄
這部電影用十分簡單直白的對白,將佛學的智慧結晶一一道出,它刻了一個叫智山的小佛像給你,它將艱澀文言的佛經修辭轉成白話,以及簡樸的鏡頭語言,彷彿連電影本身也感悟到自己同那山河大地是為一體。但諷剌的是,筆者看了英文,日文,中文甚至是韓文原文的字幕版本,花了近兩週一行一行地修正每一句對白的中文翻譯,才終於把這部電影看懂!
個人覺得很可惜的是,像是 「山河大地,日月星辰,物物頭頭」(산하대지 일월성신 두두물물이,韓文是「頭頭物物」←這是佛經用語,中文的佛經中也會看到),這樣一段顯然詞彙全源自漢語的排比句,在日文只譯成了 「森羅萬象」四個字 ( 更差勁的是,森羅萬象 삼라만상 這個詞在電影中別的橋段已出現過,是高僧問法運為何痛苦時,法運所使用的詞 ),而 「山河大地…」 這段在英文則譯成了 “The sun and the moon and everything”,中文字幕組(非官方版本)也惟能照著英文版本去詮釋,所以這些譯本的意境、語氣與佛學用語的意涵,就這樣在轉譯過程中被稀釋掉了。
然而在彙整這些譯本的過程之中,也深刻體會到言語的軀殼可以完全複製、轉譯,但言語的 “靈魂” 在這世上沒有100%相同的譯本複體。意義是活的,每一意義背後,都有一個意義隨時會跌落的黑洞深淵。
像是十分玩味的 「산을 안다… 산을 어찌 알아?」 英文翻作 “One who knows the moutain. How can I know about the moutain?” 聽來像是 「一個知道山的人。我要如何知道山?」,主詞的指涉與照映確實有所瑕疪。日文則是 「山を知る…知るわけないだろ?」 語意似乎又有 「不知所知」 的意念,至少與原文中的 안다 以及 알아 兩個詞源不同的 “知道” 有所呼應 (안다就是很單純地知道、認知,然而알아好像有理解、習得,明白的意味;我們可以說兩者就像英文的know與understand之別),不過日文這樣翻的話 “어찌” 就被捨棄了,且它後段就不再提 “山”這個字了。而聽智山喃喃自吟這段時,就算我是外國人,也感受得到詞韻的對應,以及語態中的自嘲感。看韓文原文字幕後也發現,確實是句意相互矛盾的押韻對句,詞意亦有重複中的差異性。但是要譯成中文時,山+ 다/da/…山+ 아 /a/ → 要變成連音後的라 /la/,如此的格律沒辦法翻。但照語意去翻,”山知道…山如何理解”,卻覺得挻破碎的。 所以我還是得摻入個人色彩,把山與知構成迴文~ 「知有一座山,山又如何知?」,依此保有智山的語氣,與上下文連貫,也與整部電影的寓意有所呼應。當然韓文原意還是最耐人尋味的…知,卻不曉,知道…但不明白,很有意思,智山(與我們世人)對於人生的理解,何嚐不是如此呢?
以英>日>韓 的優先順序將三種對話都做過檢查之後,我譯出了給自己讀的中文版本 (P.S. 日文與韓文能力固然不如英文,大約破爛的初級程度而已,但多少還是可以仰賴語言構造與言談分析的專業認知來輔助)。而我的譯本有我的堅持,會僅量使用韓語詞彙所對應的中文字,像韓文已明說「生生世世」세세생생,就不要學英文用 “每次轉世”、「泰然自若」태연자약 就不要翻成 “神情依舊”,或當韓文說 “進入撞牆期”,就不要譯成 “停滯不進”,並也得在口語的合理性以及句義的精準度之間做取捨。某些句段會使用個人色彩較重的語態,為的是想牢牢記住對白所說的道理。不過在翻譯的過程之中,也深深感受到…中文的虛詞真他媽的多! 韓文與日文可能在構句形式的順序與附綴虛詞的差異下,已經表達甚多的語氣與意喻,中文還要加很多像是 “這樣”、”或許” 、”如此” 、”的吧”,加完虛詞後字句變長,但人家韓文五六個音節已經把話說完,中文字幕一長串來不及看啊!! 所以我的譯本實用之處,真的就只在於個人的理解與閱讀方便了,比較像短篇故事的語體。
能夠知道不同的語言,看不同國的電影,確實是十分美好的,特別當電影的內容是你所想看的。譬如說,和尚的”雲遊”,在日文是跟中文一樣使用「行腳」,在韓文則是만행 漫行。然後當智山聽到만행,接著說구름 따라 물 따라 (順著雲,順著水), 有點像行雲流水(행운유수)的形容,跟「漫行」一詞十分契合,轉譯成”雲遊”的意境也不錯,但引申的詞意份量有點太重,或者說,만행 漫行有打到我~ 因為自己很喜歡流浪、遊蕩、旅程這類的詞彙,可是…雲遊感覺是很西遊記的東西啊哈哈! 若像日文那樣直譯成「行腳」,似乎就變得較為呆板了,或許接下來的對白,變得會跟那雙跋涉千里路的腳有關,而非 “漫行” 此番優雅的意境。英文竟只能翻成” meditated by travelling”,唉已經走鐘了。
當然我不是每部電影都要這樣子搞,林權澤早期作品DVD系列的其他電影,大概隨便看個英文字幕就夠了。同時,也難得有像安聖基這樣超級耐看+聲音又好聽的演員~ 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聲音了! 他出演此片的實際年齡大約是29~30歲,算是挻符合法運這個角色的年紀。加上片中的風景畫面又都好美好恬靜啊! 幸好本片有這些十分吸引人的元素,不然一部電影字幕做下來,要反覆看不討喜的演員,或是畫面令人不悅的鏡頭的話,實為一種折磨。
曼陀羅這部電影,很意外地讓筆者我體驗了有別以往的觀影經驗,搞到最後比較像在看短篇故事了。然而這次的翻譯過程,也讓人開始質疑之前看過的外國電影,是不是譯文都不怎麼精準啊,難道「第七封印」的對白,「潛行者」的對白,「雨月物語」的對白,「櫻桃的滋味」的對白… 事實上還有我想體會卻不能體會到的內涵嗎?
鏡頭的語言,聲音的語言,音樂的語言,肢體的語言,歐洲的語言,亞洲的語言,地方的方言,孩童的童言… 我想,電影這玩意兒,就是讓語言從實變虛,從真變成謎的魔法幻術吧!
知謎即為不知吧! 那謎又要如何知呢?
(附錄完)
電影資訊:
片名: 曼陀羅 (漢字)
韓文原名만다라 ,英譯 Mandala
出品年份:1981
得獎記錄:第20屆大鐘獎,最佳影片、最佳導演、最佳男配角、最佳剪輯、最佳照明與最佳新人獎。(查詢請至 http://ko.wikipedia.org/wiki/대종상)
http://www.imdb.com/title/tt0082704
http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Mandala_(film)
https://mubi.com/films/mandara-1981
https://www.koreanfilm.or.kr/eng/films/index/filmsView.jsp?movieCd=19810030
http://www.yesasia.com/global/1032135438-0-0-0-zh_TW/info.html
#20191223註:youtube的한국고전영화 Korean Classic Film頻道已上傳曼陀羅片的完整影片,但如本篇附錄所言,英文字幕譯製上可能仍有些與劇情原意大為衝突的誤譯問題,煩請觀眾注意。한국고전영화 Korean Classic Film很多經典韓影可看,極推。
原著作者資料:
http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Kim_Seong-dong
相關圖書資料:
http://www.books.com.tw/products/00103356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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